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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失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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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失望

周黑雨醒來的時候,眼前是一片淺駝色的天花板,上面綴著柔和的滿天星一樣的吸頂燈。室內很暗,像是日落月升後傍晚與夜的交界。

手下是綿軟幹燥的被子,她躺在一張大床上。

很安靜,沒人說話,耳邊不遠處傳來的一深一淺的呼吸聲,以及指尖敲擊電腦鍵盤時連續不斷的“劈啪”聲響。

那鍵盤聲忽而連成不加停歇的一串;忽而停下來,略加思索之後重新順暢地響起;忽而間歇地響幾個單獨的重音。

但總是很輕盈,仿佛春雨連續不斷打在玻璃窗上。

“嗡——”

這讓人困倦的氛圍被手機的震動打斷了。

陳漠河拿起手機,是穆萬格的來電。

他接了電話,低聲說道:“恭喜你。”

穆萬格明知故問:“恭喜什麽?”

“你的計劃成功了,從今往後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。”

穆萬格在電話那頭粲然一笑:“合作愉快,至於趙玉吉家,我們合而制之,再分庭抗禮多好。不過……你們可別吃獨食啊。”

“當然。”需要一致對外的時候,大家的場面話都說得漂亮。

電話對面傳來咯咯的笑聲。

他掛斷了電話,將手機輕放在茶幾上,抱著手後仰,伸指揉了揉眉心。

茶幾上亮著一盞暖黃色的小臺燈,它輻射出的錐形光線籠罩著臺黑色的筆記本,筆記本亮著屏幕,旁邊放著一杯冒涼氣的冰咖啡。

他靠坐黑色落地油蠟皮的沙發椅上,背對著周黑雨。

方型的沙發靠背很低,她能從後面看到他梳理整齊的後腦勺、流暢的肩頸和挺拔的後背。

上衣是黑色的,和同色的沙發椅一起隱在昏暗裏,如同踞坐的獅子,但並沒有被功率不足的臺燈照顧到,只有額面和鼻尖映出淺淡的暖光。

他看著光,但並不在光裏——就像一個速寫簡筆畫中,被炭筆塗黑的孤單剪影。

他定定坐了良久,直到筆記本的屏幕暗了下去,輕嘆口氣,端起冰咖啡抿了一口。之後“啪啪”兩下按在空格鍵上,將筆記本喚醒。

周黑雨莫名地鼻子一酸,撐著床坐起來。

被褥的摩擦聲將陳漠河驚動,他扭過頭。

“你醒了。”

他起身坐在床邊的圓凳上,按響了床頭的呼叫器。

周黑雨整理了整理衣服,問道:“穆萬格和申玉潔還好嗎?”

“嗯,她們被穆家保護起來了。”

“哦,那就好。”周黑雨左右張望,手裏下意識揪著被子,陌生的環境讓她不自主地朝唯一熟悉的方向挨過去“這是哪裏啊?”

陳漠河瞧著她的眼睛閃爍了一下,頓了頓沒有立即答,輕抿嘴角,啟唇欲言又被打斷。

“啪!”

外面走進來一位護士小姐,按開了房間的燈。

白金色的燈光瞬間灑滿房間,一切都清晰起來。

周黑雨瞇著眼適應了半晌,只見房間是狹長的長方形,內置整齊而簡潔,左右側壁上分別有七八個小窗戶,無一例外地被做成拱門形狀,全都被塑料刮板蓋著。

她側耳傾聽,耳邊似乎有機械運轉的嗡鳴,那聲音細微得如同白噪音,剛才被她忽略了。

“這是……”

陳漠河道:“我們在飛機上。”

這太出乎意料,周黑雨一瞬間不知道要作何反應。

護士小姐走進她的床前:“您現在有什麽身體不適嗎?請讓我幫您檢查一下。”

說著,她“唰”地拉上窗邊的簾子,伸手解開周黑雨粉色條紋病服的上兩顆扣子,將她的上衣半褪下去。

“傷口疼嗎?”

周黑雨還沒從出乎意料中回過神來:“不動的時候不疼,不小心扯到了會疼。”

“傷口都沒有崩裂,恢覆得很好,現在有一些酥麻感是正常的,”她將周黑雨的衣服整理好,把一杯溫水遞給她,“請盡量不要碰到傷口,尤其是在乘機期間,我們還有三小時抵達墨爾本國際機場。”

周黑雨一楞:“墨爾本國際機場?墨爾本?”

護士小姐微笑著道:“對的。”

她把周黑雨的衣服整理好,一邊把簾子拉開,一邊囑托:“還有,請盡量不要食用辛辣刺激的食物,避免傷口發炎感染;也不要劇烈運動,避免傷口崩裂;如果不想留下疤痕,請盡量不要食用醬油或者醋……”

“好了,祝您旅途愉快,早日康覆。”

床簾拉開,護士小姐離開。

周黑雨勉強回籠理智,側頭看向坐在床邊的陳漠河:“我們要去墨爾本?”

他撐著膝蓋,眼睛滲著紅血絲,眉頭習慣性地微蹙起來——他以前沒有這個習慣。

“你要避一避趙玉吉,他現在還很危險。”他傾身給她掖了掖被子,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坦然,擡眸用溫和的視線安撫她,“別擔心,過個十天八天就可以回去了。”

他抿了口冰咖啡,眉眼間有壓不住的疲倦。

“之後,你如果想留在墨爾本也可以,想回鳳玉也可以,想去海京也可以。趙家會被清理,花律已經在給你爭取賠償金了。”

周黑雨奇怪起來:“可這樣說國內不應該更安全嗎?”

陳漠河對上她的眼睛:“獸窮則嚙,禽困覆車,現在環境還不安穩。”

周黑雨點點頭。

“我……”她再次環顧四下喃喃道,“這是我第一次出國,也是第一次坐飛機。”

陳漠河莞爾,擡手關了大燈,又按開按鈕。

十幾個機艙的舷窗蓋板緩慢上升,直到全部打開。

夕陽的餘暉照進來,壓過艙內的全部光亮,把一切渡上發橙的金色。

周黑雨瞇著眼,看西落的日輪依然散射出艷麗的霞光,

紅雲如堆,雲層緩慢翻卷,越靠近天邊的太陽,就越被渲染出層層疊疊鮮艷的紅,越遠離,就由濃重轉而淡薄,從殷紅轉為淡紅、粉色和淺粉色,最後變成柳絮一樣飄忽的白色。

棉花團一樣的雲朵鋪滿了視野下方,他們在紅色調的雲上飛行。

再過幾分鐘,太陽會一點點落下去,月亮會從另一邊升起,藍色從天邊蔓延,將紅色變成紫色,將白天變成夜晚。

陳漠河問:“期待嗎?第一次去墨爾本?”

“期待,”周黑雨問,“那你呢?”

“我?”

“你為什麽也要去墨爾本?”

“我要在墨爾本考SSAT,之後去美國。”說起自己的事情,他的語氣卻乍然平淡下來,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。

周黑雨猛地回頭去。

“之後去美國?”

她扯到了肩上的傷口,驀的一痛。

陳漠河的面孔被殘暉映得發紅,沒意料到她如此大的反應,楞了一瞬,又低下頭,回避了她的視線。

“嗯,新罕布什爾的埃克塞特。”他的手指摩擦著馬克杯冰涼的瓷釉,指節處浮現出月牙般的白色。

“去多久?”

“如果沒有意外,兩年高中四年大學。”

周黑雨不知道六年是個什麽概念,只知道那很漫長,可以將人從頭到尾全部改變。

她急切地往陳漠河身邊挪了挪,簡直語無倫次地問道:“在瑪麗女王號上,或者之後,有沒有個帶小圓眼鏡的西裝男找到你?”

“那個藝人統籌?”

“他找你了?可你仍然要去美國?”周黑雨問,“是不是他沒有許諾給你舞臺?是不是你有找到更好的機會?”

陳漠河繃緊了唇角一言不發,低頭看著馬克杯裏棕色的液體。

周黑雨回過神來,心裏突然空了一下,怔怔道:“你沒有答應他?你放棄了。”

陳漠河眼角發酸,但依然沈默著。

“你不是喜歡街舞嗎?馬術,鋼琴小提琴,全都比不上它,你為什麽在這機會近在咫尺的時候……”她一下子楞住,突然感覺到這話的熟悉之處,好像自己是他的翻版,“你怕了?”

陳漠河深吸一口氣,擡眼眺望窗外的紅雲。

高卷的雲山此刻浮上來暗色,像黑夜的崇山峻嶺平白讓人心生恐懼。

他蒼白地解釋:“我,其實,對街舞也沒有什麽執念……說到底,和小提琴鋼琴馬術也沒什麽不同,愛好而已。”

周黑雨不知道為什麽,或許是方才太激動壓到了傷口,她眼圈一酸,定定地看著陳漠河:“這不是你一直一直,一直以來想要做的事情嗎……你怎麽了?”

“我沒怎麽,”陳漠河瞧著她,又快速避開她的眼睛,“我沒事。”

周黑雨什麽也沒說,只是瞧著他,使勁眨了眨眼。

陳漠河想要屈指去蹭她臉頰,最後只是沈默著為她整了整衣襟。

“你不是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嗎?你不是斬釘截鐵地說自己不怕嗎?別告訴我那些全是你蒙我的。”

陳漠河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,避而不談:“可現在,我不仍然好好的嗎?再好不過了。”

他的手帶著本該令人安心的重量,周黑雨眼裏含了層水霧,馬上低下頭,繼而盯著窗外。

她抹了把眼睛,語氣難以自抑地變得刻薄:“明明就是害怕了,還說這些沒勁的話做什麽?”

陳漠河瞧出了她的憂慮,環住她的肩膀,淺淡的笑道:“我真沒事,你受傷了別想太多。”

周黑雨撇過頭去:“你有沒有想過,現在,就此刻,你的某個部分正在死去?”

陳漠河不僅想過,而且確信,在那個黑而布滿水汽的夜晚,在他在機艙裏向父親跪下的一個瞬間,那個生機勃勃、澎湃如春季草浪的小獅子已經死去了。

更可怕的是,他提不起半點力氣去救它。只是眼睜睜看著它圓頭圓腦毛茸茸的屍體被埋葬。

他想用笑容表現自己一切安好,可唇角的異常沈重。

眼眶一陣酸澀,他急忙低下頭去,斷章取義地回答:“可我明明還在這裏,我很好。”

他擡眼看著周黑雨,成功地笑了一下。這個世界的運行簡直沒有規律,無論人們多麽傷心欲絕,看著那個特定的人,總還能綻出笑來。

周黑雨靜靜地看著他,直到太陽完全降落到地平面以下去了,窗外已經昏暗得不成樣子,室內更黑得像沒有燈光的午夜。

陳漠河的五官模糊不清起來,神情也被暗色掩蓋。

他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。

直到周黑雨說:“可以再幫我倒杯水嗎?”

陳漠河站起身:“好。”

周黑雨在昏暗的機艙中望著他的背影,察覺到陳漠河瞞著自己什麽,卻也敏感地意識到他堅定地打算避而不談。

她喝了一大口溫水,只好轉而自述:“可是我不好,是我,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辦了。”

周黑雨道:“你很勇敢。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認為,或許勇敢是有錢人的絕對特權。而我不敢選擇成為一個漫畫家,只是因為我不得不在物質上依靠父母。那麽很簡單——我只要好好學習,考上一個好大學,找到工作,攢幾年錢,就可以不用顧忌別人,辭職去畫漫畫,去追求自己的理想。”

她按開了床邊燈,帶著淚意直視陳漠河:“可是你現在告訴我,即使不囿於物質,人們仍然會向世界妥協……那麽我朝哪裏去努力,才能積攢足夠的勇氣?我要如何做,才能隨心所向,才能駛向自由?”

一往無前的勇敢和退無可退的妥協,都與貧富無關。於是當物質世界丈量的標準失去,人們不可避免地陷入迷茫。

陳漠河不知道答案。

周黑雨緊緊扣著他的手腕,指尖簡直要陷進去。

“所以世界上,”她尾音發顫,“沒有通向自由的路嗎?”

陳漠河壓下胸膛覆又鼓起,按捺下洶湧的淚意:“只要我們的心是自由的,哪裏都是通向自由的路。”

陳漠河想伸手去抱住她,可又在燈光之外的黑暗裏收回手來。

“我們是不是讓彼此……”他頓了頓,苦笑一下,改口道,“我是不是讓你失望了?”

周黑雨的腦子轟得一下炸開。

她語無倫次地又擺手又搖頭:“我對你,我?怎麽會?我怎麽會失望?你是陳漠河啊,你可是陳漠河啊,你是……”

她突然停下來,剛開學的那個夏天在眼前一閃而過。

陳漠河跨坐在一中的圍墻上,馬丁靴踩著學校斑駁的灰石墻,黑色工裝褲上蹭了白灰,低頭問她要把鉗子。

他叼著根狗尾巴草,說話的時候,毛茸茸的草穗子就一晃一晃的,像動物的絨毛蹭著他幹凈的臉頰。

他一邊笨拙地剪開墻上的荊棘鐵絲,一邊說起他們都剪了頭發。

層疊的翠綠色的樹蔭籠罩在他的背後,太陽很大,很明亮,從深深淺淺的樹葉間映下圓形的光斑,映在他白色的T恤上,仿佛永遠不會消逝的油彩般鮮明的底色。

她原以為陳漠河最不可磨滅的影像,會是少白頭,會是紅校服——那些叛逆和任性的代表;那些被禁錮著的、自由的化身。

可淚眼朦朧的此刻,突然跳出來不是震顫人心的瞬間,也不是令人目眩的色彩,只是一個乏善可陳的午後。

周黑雨明了。

陳漠河不是任何概念的、不是任何定義的化身,他只是……

他只是陳漠河。

正在翻墻出逃的陳漠河,或者此刻淪為困獸的陳漠河。

都只是陳漠河。

周黑雨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。

“沒有失望,”她抹掉眼淚,看著他,哽咽著說,“我沒有失望,因為這都沒關系。”

她探身過去抱住他。

“我會等你,世界會等你。等你長大,等你積攢勇氣,等你有可以逆著風、沈下來的重量。”

她的氣息像春季的原野,一定是上午的原野,有度過深夜的疲憊,又有朝陽帶來的希望。

陳漠河鼻尖一酸,低聲道:“可你怎麽能一直等我。”

周黑雨安慰他:“我當然可以,今年等不到就明年,這個十年等不到就下個十年,你總有一天能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。”

他環著周黑雨的背,等了一會兒,聲音悶悶的:“那你會這樣等你自己麽?”

周黑雨一楞,點點頭:“嗯,我會的。”

她想,等一件不確定事,或許要花費漫長而遙迢的許久。

但現在,如果她能接納不自由的陳漠河,那麽她也能接納不自由的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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